之七
白山。
山有靈兮,姣服瓊芳,白華嫋嫋,澤沐六合。
山有靈兮,玉珥琳琅,白華霏霏,澤惠八荒。
那是一個美好的年代,只是回不去了。
「呃……」
「先別動,妳的腳扭傷了。」
接著,耳邊是撕布的聲音,腳踝一陣清涼,原本的熱意消退,頓時令她的神智清醒不少。睜開眼睛,強烈亮光映入眼中,令略感不適的她瞇起了眸。
待眼前的影像逐漸清晰,她首先看到的是參差錯雜的樹木,陽光從細縫中穿透,像是金沙糝下。風一搖,光影變動,美麗得難以言狀,即使是相機也難以捕捉這一吋韶華。
然後,她才感覺到自己躺在地上,渾身上下沉重得像被大卡車輾過一樣,但縱使如此,她依舊努力撐住腦袋,同時也看到蹲踞在自己右腳邊努力忙著的男人。
突然地,很想笑。
她認識那個男人。
男人一頭好似染過的水色藍髮,因低頭而看不清的俊美容貌,總是習慣悠閒且自信地笑著,白色休閒衫袖子被他捲到手肘處,原本套在身上的薄外套現在正攤開鋪在自己下方。
「好了。」像是忙完了甚麼,她看見他抬起頭,露出微笑。「暫時先用藥草包裹固定,回去還是得趕快冰敷推拿才行。小霈,妳現在感覺怎樣?還會痛嗎?小霈?」
噗嗤一聲,她真的笑了,有些苦澀、有些莫名所以,只是油然打心底覺得好笑。
「龍泉……醫生。」一開口的瘖啞,連她自己也覺得刺耳。「我怎麼了?」
龍泉先扶她坐起,解下不鏽鋼水壺讓她先喝了幾口,才低聲開口:「妳從山路上摔下來,幸虧下頭草厚沒骨折,不過扭傷了腳,所以可能有一陣子不能走,回去要好好休養知道嗎?」
扭傷啊……劉霈望向自己的雙腳,腳底到腳踝上纏了一層布條,裡面透出一點綠綠的糊狀物,不知道龍泉用的是甚麼藥草,令她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與灼熱;順勢檢查一下身上,發現所有大大小小的傷口都已經經過簡單的處理,並敷上清涼透明的藥膏。
「醫生……」她潤了潤唇,一時間腦袋紊亂,不知道從何說起。「你怎麼……會在這裡?」
「哎哎,妳還敢說!」彈了劉霈一下額頭,毫不在意「你以大欺小」的眼神控訴,龍泉一副裝模作樣地聳聳肩:「看到一個笨蛋傻傻的連鞋都不穿就衝著後山跑,妳想我能不來嗎?再晚一步搞不好就有人掛在這種荒山野嶺,死不瞑目所以半夜來襲擊我這個大帥哥呢!」
後山……剎那間,劉霈想起了她應該做的——那個人!
「等等、妳又要去哪裡啊?」連忙按住劉霈的肩膀不讓她起來,龍泉不禁有點無言:怎麼今天他一直在抓人?
「對不起醫生,我一定要去才行!」來不及了,要來不及了!她的心中一直有這樣不祥的預感,而且越來越強烈,強烈到讓她從地上跳了起來,大力撥開龍泉的手,無視腳傷朝樹林深處奔走。
「喂——」
很久以前,仙人回到了這片山林。
山中無歲月,他等待了許久,新一任的山之主終於到來。
然後呢?
劉霈呆呆地佇立在原地,腦中一片空蕩蕩。
幾乎跑得兩腿都要斷了的她,萬萬沒有想到樹林的最深處,竟會是座佔地廣袤的湖泊——不,或許自己早就心底有數了也不一定,畢竟她來到這兒時一點也感覺不到驚訝。
湖面因夕暮低垂,餘暉灑落碧綠湖面,而顯得金波盪漾,瀲灧迷離;一旁有座石製的小小祠堂,只是年歲久遠,佈滿青青的苔痕。
這裡杳無人跡,恍若仙境。
遠處不知是甚麼鳥類受了驚嚇,嘎嘎叫了幾聲便拍翅撲飛,連鎖牽動了其他枝椏上的鳥兒一陣騷亂,但對於那些她置若罔聞,只將目光投向湖心的那個人身上。
那方——眉目清朗的少年緊閉雙眼,彷彿正在沉睡。他的兩足虛浮在湖水上,就這麼飄蕩在空中,繡著草狹水露的寬大衣袂隨風紋動,但也僅是如此。
沒有動作、亦不曾睜開眼,就好像他從未離開過,更沒察覺劉霈的到來。
劉霈踉蹌地倒退了一步,幾乎要跌坐在地。她說不清心頭是甚麼樣的滋味,只是一張開口,淚水便湧潰。
很難過、很痛,伴隨著無止盡的哀傷和悔恨,就像是心臟破了一個洞,還不停在傷口上灑鹽巴。
身後傳來輕輕的嘆息,她轉頭,看見不知道何時站在她背後的龍泉,正靜靜望著浮蕩在湖中央的少年,發覺她盯著自己,旋即微微地苦笑,道:「妳還是來這裡了,本來我和他都決定不講了。」
「醫生……」
「啊啊……」龍泉撓撓頭,露出了一個傷腦筋的表情。他的休閒衫下擺像是被扯下一大截,破碎成絮狀,這讓劉霈瞬間明白自己包紮雙腳的布條從何而來;然而龍泉彷彿完全不在意,先是從口袋裡掏出手帕給她,才輕輕地道:「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仙人的故事嗎?」
流惠如澗的嗓音再次淺淺細說,傳唱亙古以前的過往。
漫長的守候,山林終於有了新的主人,誕生於清晨草露中,繼承舊地白山氏之姓、以珠露為名的山神,將長此護守林野。
仙人任務完了,他本可以重拾行囊,卻念於山林主人的年幼而滯留;他留下,為她讀誦詩辭、教她吸收日月精華、講述凡間種種變遷,他們就這樣一同度過了無數個冬日。
於此期間,仙人的朋友數度來訪,卻曾在臨去前搖頭,「可別陷得太深了喔」——他這麼半真半假地叮囑著,可自己也心知這話起不了甚麼作用,因為他看到了仙人眼底所流漏出的堅定與柔軟。
於是仙人的朋友不再說話,開始嘻笑著調侃他。
這樣很好,真的很好,只是誰也沒有料想到會有分離的一天。
「她背離了他,對不對,龍泉醫生?」聽到此處的劉霈將原本低垂的頭抬了起來,臉上滿滿淚痕,與寫不盡的悲傷。「到最後,她仍是背離了他。」
龍泉微怔,有些錯愕。「小霈,妳……」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劉霈這個人!」難以承受的低聲嘶吼著,她激動地搖頭,就像是一隻負傷的小獸。「根本、就沒有……」
她放聲大哭,為甚麼會忘記呢?她為甚麼要忘!忘記這世上對自己最好的人,忘記自己曾經最嚮往、最崇敬的人,那個完全依著自己心意,永遠只會對她露出溫和微笑的人,就是他親手迎接了自己的生命——
甚至在她和人類的孩子交朋友時,他也只是眼神微黯,卻仍舊笑著表示了支持。
「我就是山神啊!為甚麼、我會忘記這麼重要的事……」
為甚麼呢?劉軒晨是她第一個人類朋友,當時他們幾乎天天玩在一起,有一日她和軒晨約在山神祠邊碰面,可她因貪玩在林子中多繞了一點路,等到了約定的地點,才發現那孩子已經永遠沉在湖底回不來了,她跪在冰冷的身軀旁哭了整整一個下午,突然問他:自己可不可以到人間去?
像是明瞭她話中涵意的他,只是默默看著她,而後撫摸她的頭,啞聲道:「當然可以。」
專程尋來上古卷軸,依著上頭的祕法,替她塑造人身;封起她的過去,並且找了好友一同更動了所有人的記憶——即使完事之後讓他幾乎折損大半修為,他卻仍舊這麼做了。
山之主離開,他留下,替她打理後山的一草一木,只是近幾年,人為的破壞越來越嚴重,天空、大地、海洋乃至山川河流無一不啜泣,人們將每一吋土地蠶食吞併,氣脈的維持已經不容易了,他用修為苦苦支撐著這座身為靈氣樞紐的湖泊,使其不枯竭,終於也到了盡頭。
當初,聽聞他欲以沉睡換取所有精神專注於氣脈的維持,龍泉並不贊同,卻也甚麼都沒說,只是答應了他的請求,照顧好他所捧在手心裡的女孩。
而今,時間已經到了嗎?
還不到二十年啊……
龍泉注視著哭倒在地的女孩,眼神帶著一種無奈的溫柔,或許就是這樣,他才決定不打破與他的約定,因為他也認為讓她遺忘一切,繼續前進才最好。
人類啊,該說是可愛還是可怕呢?
明明沒有譬若天長的壽算,術法、體能都不及其他眾生,卻屢屢有著驚人之舉,從古至今,數不盡的創造和發明出自於他們的手,名為知識的東西一點一滴被累積並傳承;他們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和昔日舊友翻臉,可也能為了毫不相干的人挺身而出;前車之鑑不日遠,卻還是一再重蹈覆轍。
很奇怪,偏偏這樣的人們所打造出的世間,又使得眾生不自禁地被吸引,心甘情願為了繁華煙花迷惑雙眼,更甚至——嚮往成為「人」。
那卷能捏塑人身的祕法,是他從秋雋雪的書庫裡搜來的。紙面皆已乾黃、墨跡模糊不堪,上頭卻有主人說不清多久以前所寫下的朱紅手批,不僅紀錄了頭一位運用此法打造人身的眾生,更歷歷交代當時的來龍去脈,就彷彿身為一個旁觀者,一筆一筆刻記下似的。
他看著文獻,沉默許久。轉交、協助,最後答應那人恪守承諾。
從頭到尾,就只是這樣而已。
「別哭……」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劉霈和龍泉愣了愣,雙雙看向湖心。
在那裡,少年睜開了碧綠的眸子,臉上的笑容依舊和煦,卻更多了一份令人耿介於心的傷懷。「露,妳還是回來了。」
是的、是的,她回來了,所以現在還來不來得及?她不要當甚麼人類了,她要回到山裡,回到兩人在一起的時光,如果可以、如果可以……
洞悉劉霈的意圖,龍泉從背後鉗住她的雙肩,不讓她朝湖裡衝去,任憑她再怎麼哭鬧也不放手。
「傻丫頭……」少年呢喃似地輕語,目光落在龍泉身上。「龍泉,謝謝你。」
「唉,行啦行啦,反正我身邊都是些任性胡來的傢伙,放心,答應你的就不會忘啦!」即使挨了幾拳,玩笑似的口氣仍然不改,就跟平常一樣。
但是不可能一樣了,他們心知肚明。
少年彷彿寬心地頷首,凝視了他片刻,才又重新注視劉霈,語帶歉意:「露,對不起呢,我還是……沒能守好妳的山。」
不是!才不是這樣!是她的錯!是她先拋棄了職責、忘了這座山林的一切、也忘記了一心苦候的他,甚至還將山、將他替她守住的山林給——她張口想說些甚麼,卻已先被酸楚哽住了喉,遂只能更加地打鬧,奈何身後的龍泉不動如山,將她牢牢制住。
像是能夠理解她所想似地輕笑出聲,少年碧眸泛起了溫柔和一抹傷憂,這樣的眸光陡令劉霈萌生不祥之感,她心驚膽顫地看見那身白衫逐漸淡化,一點一點的光芒從他體內緩緩飄出,就像她和他曾一同賞過的盛夏流螢。
「露,我要走了。」少年頓了頓,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今後妳一個人要小心,照顧自己,好嗎?」
「不!不要——」就在一剎那間,她用頭使勁全力撞開了龍泉,衝入湖中。湖水很涼,絲絲殷紅染紅了水面,可那些她都不在意,只是奮力揮舞雙臂排開水,渴望能再靠近他一點點。
一點點、再一點點就好了,不要讓她無法挽回,拜託……
少年怔怔地望著她的舉動,本能地想伸出手,可最終又收了回來,幽幽地歎了口氣:「傻丫頭……」
這句話伴隨著他的身形逸散在風中,甚麼也沒有留下。
沒有萬丈光芒、沒有驚天動地、沒有紛飛大雪,彷彿他的消失如此簡單,像是吃飯喝水一般。
劉霈傻傻看著空無一物的掌心,遠處傳來的長長獸鳴,嗚咽如訴,彷彿正悼亡著甚麼。
岸上轟然巨響,山神祠從中間龜裂,應聲倒塌。
風拂過她的髮、她的眉,水淹至她的胸口,依稀回盪記憶裡清朗的吟唱,忽遠忽近、飄邈似幻。
她知道然後怎麼了。
仙人為此地,付出了所有。
而她,回來了,卻再也回不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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