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六
只是,後來那一整個夏天,他們都沒再提起那條小路。
劉霈一有空就陪著左右鄰居的小孩玩,偶爾同著一群表姊妹東家長西家短;龍泉依舊村頭來村尾去,四處趴趴走也不知真是否如表面般忙碌——畢竟十次瞧見他有六次都在閒晃。
賣山的事似乎已經底定了,劉家已經沒有太多能力負擔這座山頭,於是在八月中旬簽訂了轉手同意書,至於賣給誰劉霈不清楚、也沒有心思管那麼多。
她的頭很痛,不定時的痛。
許多光影總在頭痛發作時浮掠而過,就像那天在後山見過的斑駁樹影,風一動、影子就有所不同。
她總是默默注視著,彷彿置身在一條長長的廊道裡,環顧左右飛梭的畫面,看清了一些、卻又遺忘了一些。
而在身後,不知道是誰,打從一開始便站在那兒。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心愀然地疼,可臉上仍是要微笑的。
她知道。
轟!
這似乎是夏季的最後一場雨,大雨葫瓢似地一瓢瓢潑下,傾盡了全力,就好像不會有下一次般,伴隨著閃閃電光,劃破天際。
睡不著、她睡不著啊啊啊——劉霈在木床上翻來覆去,壓得老舊的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詭異聲響,她盯著天花板上油漆剝落下的鬼臉,無奈地發呆。已經到了她的午睡時間,剛才明明還睏得在藤椅上打瞌睡,偏偏躺到了床上卻總覺太正式了無法入睡。
或許是因為還不夠累、也可能是明天就要回家而有些難以定心。畢竟這兩個月生活下來,她對這村子有了感情,這裡的一草一木散發蓬勃生氣,就連人臉上的笑容都讓劉霈覺得特別好看,不像城市裡面人人像被關在小小的鳥籠裡,飛不動、也看不見湛藍無垠的天空,只能在地上冷漠地彼此擦肩而過。
不知道自己以前是不是也如此不捨,不過印象中小時候每次要離開這裡都會哭鬧上好一陣子,最後哭累了就讓老爸抱到車子裡頭睡……
啊,不想了不想了,就是胡思亂想才會睡不著的。她努力緊閉雙眼,強迫自己將思緒中斷,令意識漂浮在一種空白的層面——這是劉霈每次睡不著又懶得數羊或喝熱牛奶時用的快速睡眠法——而也的確有些作用,很快的,她感到全身慢慢放鬆,逐漸在五感方面失去知覺。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再一次的開始,是少年細膩清朗的嗓音。記憶裡被湖水綠染過的一角,開始萌芽,柔軟的新芽那樣地青翠、那樣地稚嫩,就像……再也回不去的歲月。
她回不去了,無論在哪方面都是。
層層薄紗被揭起,那一瞬間她看見了一幅彩畫。
風微微吹拂細草,湖面波光擺蕩,襯染著夕日嬌顏,煞是橙黃暖玉。少年衣袂如羽翻飛,和女孩相偎相伴的身影,看起來是那樣地……幸福。
朗朗讀書聲直達不了天聽,卻深刻烙印在女孩的心底。
「蒹葭蒼蒼……」
「蒹葭……」
好痛,心口尖銳刺痛,她忍受不住地蜷縮身子。
不要再唸了!不要再唸了!摀住雙耳,渾身顫抖得有若風中殘燭,其實早就知道心底有一雙明亮寧靜的眸子,正定定地注視著自己。
唉……微乎其微的嘆息不知從何響起,然後是冰涼的碰觸。
「對不起。」
剎那間,她猛然清醒。
冷汗從額際滑落,短袖衣衫濕淋淋貼在身上,可這些都不打緊,最教人驚悸的,卻來自於心底。
雷聲隆隆,彷彿近在咫尺,窗外白光一爍,又是這樣的雨天、又是這樣的黑暗,劉霈不免想到日前被魘的恐懼;從那天以後,她足足有好幾個禮拜不敢睡午覺。
小心翼翼挪眼朝窗外望去,這一瞧讓劉霈火燒似的跳下床,忙攀上書桌,更仔細瞪大雙眼。大雨下得外頭一片黑壓壓,卻怎麼也掩蓋不住雨幕中熟悉的身影——在那裡,自己一直認為是軒晨表哥的少年,靜靜的佇於雨中,也默默地、看著這窗。
心跳失速,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下意識拔足飛奔,衝出大門。一切的發生如此匆促,讓劉霈渾然忘了為何這個時間裡、偌大的祖宅竟會一片無聲,更沒有想到她所見的人會不會不過是個幻象,僅一個勁地朝外跑。
少年四周環繞著氤氳霧氣,眉清目秀、俊朗得宛若從畫中走出來似的,明明雨下得如此之大,他卻全身乾爽,草狹露紋的衣袂隨著風雨搖曳,主人的身形站得倒是穩直。
一見劉霈出來,那抹停駐於院中的白影背過身,一步步踱出劉家祖宅的範圍。
「等一下!」不行,得追上才行!電光火石間,這是她心底第一個念頭,於是毫不在意自己沒穿鞋的她,跟著衝入雨中。
沙……沙……
這是雨的聲音。
啪達啪達——
這是濺踏水花的聲音。
而她,光著腳丫,渾身淌水地疾馳。
步伐好快好快,像是生出了翅膀,就見四周田地民房不停倒退。咬緊牙根的她,憑藉著一股硬氣,固執地追著他橫過田埂、踩過水漥,固執地穿越過田溝上的小石板橋,一路朝後山的方向。
腳底微微刺痛,帶點黏稠感,不用看也知道劃破了口子;膝蓋上有著剛剛摔倒所造成的擦傷和淤青,白色T-shirt上髒兮兮地沾滿黃色泥水與草屑,整個人狼狽不堪。可她依舊爬了起來,抹抹臉,繼續向前。
為甚麼會這樣呢?為甚麼要這麼拼命地追呢?
劉霈自己也不理解,只是隱約覺得如果這次不去,恐怕就沒有下一次了。
然,就在接近後山山徑時,從右側馬路晃來一道人影。那人撐著花不溜丟的傘,口裡本哼著不明的曲子,但一見到她立刻噤口,愕然地瞪圓雙眼,卻反應極快地抓住她的手腕。
「小霈!」龍泉驚訝地看著她,丟開傘,好方便抓牢這個正使盡吃奶力氣掙逃的女孩。「妳在這裡做甚麼?怎麼不撐傘也不穿鞋呢?看看,都受傷了!」
「放開我,醫生!」劉霈著急地望向前方那小小的白點。「他要走了!他要走了!再不去會來不及!」
走?誰?
龍泉順著劉霈視線朝前方一看,那是……
趁此機會,劉霈掙脫他的禁錮,頭也不回地往前飛奔。
「喂!小霈——」啊,跑掉了。
龍泉緩緩收回手,抬頭看向祖宅的方向,又望了後山一眼,撓撓頭苦笑著,眸底泛起了若有所思。
「真糟糕啊……」
當然,包括他的喃喃自語,早已遠去的劉霈渾然未知,她只一心滿載那白衫少年的身影,而後奮力追逐。
快一點、再快一點。
少年依舊悠悠走著,步伐不慢不緊,甚至不時駐足,回頭探看劉霈有沒有跟上,可無論如何加快腳步、或者停下喘息,他們之間始終錯開那段不長不短的距離。
她跟著他好長一段時間,直到雨勢漸漸趨緩,零零星星地變成細細牛毛般的雨絲,再過一會兒,天空就只剩下陰雲。
這裡是……後山?
當劉霈察覺時,她已身處在後山的山道上。道路的狀況非常糟糕,因方才的暴雨使得黃泥黏稠濕滑,她被絆了兩三回,卻依舊鍥而不捨。
少年的速度更慢了,劉霈伸長手臂,三步、兩步,再一步就好了、再一步……
啪!
那是甚麼聲音?
怔怔地,她彷彿是一個旁觀者,冷眼看著自己被突起的石塊絆倒,身子往右一歪,整個人摔出山道。
他呢?她張大雙眼看著少年,親眼看著那抹頤長的白影冉冉褪去顏色,消失在空氣裡。
還沒脫口的「等一下」、心裡頭的遺恨與不甘,都將伴隨著她,一起墮入黑暗中。
滴答,水滴落的聲音。
「……露……」耳畔突兀響起人的嗓音,有些陌生、有些熟悉。
然後是千巒萬壑的呼喚,如山谷中的雷鳴,那樣地巨大、那樣地震耳欲聾:「露!」
最終千重萬重的聲音漸漸偃息下去。那個少年,那個身著白底水紋的少年,那個她一直追趕的、甚至以為是軒晨表哥的少年,帶著一雙漾著喜悅及傷感的碧澄眸盼,浮顯在黑魊裡,喚著:
「露,妳回來了啊。」
啊啊……是的,她回來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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