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

 

 

黑暗裡,有甚麼東西踏過水花。

 

是一個人在喘息的聲音,他急急地奔走,踩過雨後積水的泥漥,飛梭在田間小徑上,要去哪裡呢?

 

眼前豁然明朗,叢叢樹林後橫亙著一座大湖,陽光燦爛明媚,湖面被映照得波光粼粼,一閃一閃猶如數百顆寶石並列。

 

可是他沒有停下腳步。

 

——等一下!不要!

 

儘管極力伸長手臂,可無論怎麼試手指都像空氣般穿透他的身體,只能眼睜睜看著因重物落下的湖水,在面前高高掀起一道水幕。

 

轉瞬間,她瞠大雙眸,感覺自己不斷往下沉。身子輕飄飄地,湖水透骨地冰冷,一串串泡沫從微張的口裡逸出。

 

好可怕……

 

甚麼聲音都沒有,湖裡並不像想像中一樣明亮,她努力伸手向上,唯一一點光卻早已離自己好遠、好遠。

 

朦朦朧朧地,求生意志逐漸被削弱,她放棄掙扎並闔上雙眸,臉上卻滑下一點一點的水珠,身旁有個女孩正蹲跪於地上噎咽啜泣,她的淚水落在臉上,溫熱且哀傷。

 

遠處是孩子徘徊不去的童真笑語。

 

「要記得喔,我們就約在……」

 

可是、你已經——

 

 

轟隆一聲巨響,劉霈驀然從夢中驚醒。

 

天花板上鬼臉似的斑駁令她感到陌生,老舊的電風扇發出嘰嘰嘎嘎的異聲,掛在屋簷下的風鈴一陣叮噹作響,她茫然盯著天花板好半天,才想到昨兒個坐車回了鄉,這裡不過是自己在祖宅的房間。

 

對了,因為昨天沒睡好所以聽了龍泉醫生的話跑來補眠,沒想到又做了個怪夢。

 

房間裡頭暗得很,書桌旁那一扇半開小窗傳來了外頭淅瀝瀝的嘈雜聲,薄紗窗簾被風吹得翻飛,像長了翅膀的蝴蝶,隱約從布料的縫隙中,劉霈望見黑壓壓的天色,和滂沱的雨勢。

 

下雨了啊……真糟糕,睡得頭好像有點疼,是不是睡太久了?不過,怎麼都沒人來叫醒她呢?抱持著這樣的疑問,她準備翻被起床,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抬左手、左手沒反應,舉右手、右手沒知覺,想要轉動一下脖子,卻只有眼珠子能咕溜溜地轉。

 

怎麼辦?這是錯覺嗎?還是她仍在作夢?張口欲喊,嗓子彷彿被人掐住似地,吐出的盡是些毫無意義的呃呃啊啊,這下她終於害怕了,聽說老舊的房子裡頭都容易聚陰,現在居然給自己碰上了鬼壓床!

 

閃電劃過天際,窗外一明一滅閃了數回白光,緊接著雷鳴隆隆呻吟,好像雷就打在附近。可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視力二點零的她仍注意到了後院有黑影正窸窣靠近窗戶。

 

那不像人的體態,雖說不比人類矮,可卻彷彿是用四足在走。

 

黑影應該是靠得很近了,因為從劉霈的方向只能瞧見離窗戶有一段距離遠的東西,只要進入了死角她就完全看不到,這個認知讓她再一次心驚。

 

她想起了身上一直佩掛的護身符,那是外祖父生前求來給她的。聽大人說自己很小的時候曾經去後山玩,回來生了場大病,一連三天高燒不退、滿口囈語,那年頭村裡的人都迷信,眾論紛紛是不是給山裡的魔神仔給迷住了,最疼愛自己的外祖父甚至擔心得跑到附近的廟裡求神明保佑。

 

也不知是否真是神明護佑,龍泉醫生剛好在那時候來到村子,而小命在鬼門關前來回一遭的她,除了小學五年級回鄉下掉到水裡受寒之外,直至現今幾乎沒有病痛。

 

護身符!自己除了洗澡時間很少會離身,然後她的餘光瞥見掛在床柱的護身符,臉色鐵青,腦中一片空白。

 

對了,方才、方才要睡覺想說翻身壓到會痛,遂就先拿下來。

 

……怎麼辦,有沒有人在啊!正當她腦袋裡胡亂轉些甚麼的時候,突然感覺到有人正直勾勾盯著自己,她緩緩挪動視線,差點沒放聲尖叫——那龐大黑影不知何時穿過了牆壁,就停在書桌前面,與之對望。

 

在一陣陣電閃白光下,劉霈看見的不是一個人,卻也不是她所認知的野獸。「那東西」長得像狗,身長高度比一個成年人還高,幾乎將她的小房間給塞滿了,身上有著像豹子的斑紋,還長了一對牛角,一雙銅鈴大的眼一動也不動緊瞪著她,鼻裡哼哼吐出氣。

 

不知這是不是她的錯覺,房裡的空氣開始陰冷,有一種壓迫感籠罩全身,她幾乎想不起來要呼喊求救,只覺得自己如果動了,馬上會被這龐然大物吞進肚裡。

 

模樣怪異的怪犬湊近床榻,嗅了又嗅,於劉霈眼裡看來就像是用餐前的食物評估,果不期然,旋即牠張開如血盆的大口,闃黑得深不見底的大洞朝她蓋了過來——

 

 

冰涼的觸感落在臉上。

 

眼睫輕顫,再度醒轉過來,劉霈發現自己居然生生飛在半空中——不,不是飛,身後衣服被甚麼拉勾著,她抬頭一望,差點沒有又暈回去,先前不請自入闖進她房間的、那隻犬怪正用嘴叼著她的衣服,動作敏捷地飛梭於林頂枝頭上!

 

雨一直下,但比較先時的來勢洶洶、猶如水壩洩洪,現在就只是普通的大雨,劉霈渾身溼透,衣衫緊貼身體,雖是盛夏時節,卻教她冷得簡直身處冰窖。

 

牠是甚麼、要去哪裡、會不會被吃掉……諸如此類的疑問還沒來得及過腦處理,左耳邊擦過颼颼聲,叼著自己的犬怪吃疼地頓下腳步,發出類同於小狗的嗚咽,一股焦味四散於風中,也就因此,劉霈登時雙手大張從半空中墜落!

 

「哇啊啊啊——」

 

「吵死了,閉嘴。」

 

落勢不知何時緩下,衣領一緊,有人拉著她從樹上急急往下跳,啪喳一聲,回頭就瞧見方才站立的樹枝被利爪劃斷,那樹枝可是足有人的大腿粗哪!

 

拎著自己衣領的是個年紀跟她差不多的少女,甩動在風雨中的長髮,是不可思議的墨紫,無論是五官還是輪廓都非常漂亮,卻渾身散發出一種冷冷的氣質,而劉霈注意到她的雙眸,像極了亮澄澄的金子。

 

不對,現在不是想錢的時候!

 

少女落地後只些微退了幾步,而劉霈因重力加速度一時頭暈目眩,也不管地上髒不髒,趴在地上難過地喘著氣乾嘔,但她同時注意到那隻犬怪落了地,可能是顧忌身旁的少女,因此僅露出利齒,低低咆哮。

 

「回去。」少女渾然無視於她的舉動,只是面對犬怪淡淡開口,抽出一把古人才用的青面扇子。「你帶不走的。」

 

忌憚著少女的氣勢,牠明顯縮了一下,可依舊不願離開。

 

適時,鄰近的樹林內傳來了呼喚:「喂——你們在哪——」

 

是龍泉醫生!劉霈蹭地抬起頭,一種名為希望的火花在眼底閃爍,少女卻蹙眉看了她一眼,猶如鬼魅般閃到劉霈身後,啪啦一聲給了她後頸一記扇擊。

 

在軟倒之際,她看見犬怪趁隙飛撲而上,卻於半空中急驟扭曲行進方向。破空聲和清脆的擊地聲接踵響起。

 

沉沉昏眩感如潮水般襲捲而至,劉霈只覺兩眼發黑,天地猶如在旋轉,她閉上眼睛,放任自己沉浸在比黑夜更加濃稠的黑暗裡。

 

幽暗中,她彷彿看到了一輪日夕,風微微拂弄細草,襯著餘暉的是一抹白衫水紋的身影,衣袖上頭是草狹水露的古老圖樣。

 

 

他緩緩轉過身來,映入眼簾的清秀面容,和自己,幾乎別無二致……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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