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她認識那個男人。

 

斜倚在三合院前的榕樹旁,俊美得驚為天人的臉上掛著一抹閒適的笑,雖然染了滿頭淡如水色的藍髮,可絲毫不會讓人感到不自然。

 

偶爾會有幾個鄰人過來攀談,不論男女老幼,他都表現得相當親切,總能沒兩句話就和對方聊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記憶裡,他是個從都市下鄉義診的好心醫師,每年夏秋兩季都會到這兒來,大約會停留半個月至一個月左右。小時候有兩回她高燒不退,試過了各種藥石偏方渾然無效,還是這名醫師替她斷診開藥,熱度才慢慢退了下來,後來她聽老媽提起,說要不是醫師來得及時,自己這條小命恐怕老早就讓閻羅王給收了。

 

想想還真懷念啊,猶記得在她四五歲、尚未離開祖宅至都市唸書的那段日子,總特別愛黏著他上山下水到處跑,尤其是後山,那時的他們簡直是玩遍了整座山林曠野,採野果、灌蟋蟀、捉螢火蟲……無一不行,儼然就是山裡頭的大小霸王!

 

對了,當時似乎還有個表哥同他們一起野,是二舅舅的獨子,約莫大她兩歲吧?可後來有一天他偷偷瞞著大人跑到後山的湖裡玩水,就這麼一去不回。二舅舅和舅媽傷心欲絕,也搬離了這塊傷心地,十幾年下來音訊全無,後來聽說人去了國外。

 

她的表哥叫甚麼呢?怎麼、想不起來……

 

像是注意到她凝滯的視線,男子看了過來,愣了半晌才恍然,旋即面帶微笑朝祖宅門口走近。「喲,這不是小霈嗎?長這麼大啦!剛剛還差點認不出妳來!」

 

同樣勾起開心的笑,她有點調皮地眨眼。「龍泉醫生,好久不見啦!您還是一樣英俊瀟灑啊。」

 

劉霈是她的名字,據說是外祖父取的,但她總覺得這個名字聽來像個男生似的,不夠柔軟、也不夠有女人味。外祖父生前是這附近的大地主,這附近幾甲子的地都是他們劉家的,養了好幾十戶的佃農,就連緊鄰三合院後的山頭皆是他們的家產。

 

「好說好說,小霈今年十七了吧?算是大姑娘了,時間過得真快啊……」他裝模作樣地搖頭晃腦,惹得她噗哧一笑,又想起甚麼地問:「啊對了,怎麼沒看到妳爸媽呢?」

 

劉霈的雙親都是大學教授,專教古文,往年暑假他們一家三口偶爾會回祖宅避暑度假,而龍泉和劉霈的父親算是酒友,兩人皆嗜杯中物,每次回來若有碰面一定是喝個不醉不休,常常累得劉霈的母親來趕人回家。

 

「在裡頭……」她撇唇,沒說出的是他們正和一群舅舅姨丈商量著要怎麼將外祖父遺留下來的祖產變賣換成錢。

 

這年頭啊,已經越來越少人願意辛苦地種田了,種出來作物經濟價值也不高,加上農作物進口和政府措施,附近已經開始有人將佃租和田地兩迄,搬離小村子到人口密集的城市裡尋求再發展。

 

田地的問題倒還無所謂,可教劉霈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姨丈他們計畫要賣山!

 

在外祖父還健在時,是沒人敢動後山的,老一輩的人只要提到那座無名的山,總是一副敬而遠之的模樣。相傳後山上住有山神,負責保護村子附近的山林和田野,要是觸怒了山神爺,祂便會降災給附近的水田,令當季收成不好,稻米結不了實;每當這個時候,村民們總是集結在山腰的山神祠那兒,俸上一些鮮花素果,誠心祝禱,安撫山神爺的怒濤。

 

誠然,於這個科學主導一切的世代,鬼神靈異之事聽來更像是無稽之談,可不知為何,劉霈卻對此事深信不疑。

 

在泛黃到有些褪色的記憶裡,有那麼一角被湖水綠染過的色澤。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細膩和煦的嗓音,緩滑過耳際,最終忘不掉的徒餘此句。

 

「小霈、小霈?」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著,孰料人依舊沒有反應,龍泉乾脆彎腰在她眼前擊掌。「唷喝,回魂喔……噢!」

 

「幹嘛……哇!」

 

清脆「叩」地一響,很快就看到兩人分別蹲踞在兩角,模樣很是滑稽。

 

好痛啊……劉霈摀著額頭,方才的撞擊好像令她額上腫了個包,怒火中燒的她齜牙咧嘴狠瞪龍泉。「你你你湊那麼近打算對我這美少女作甚麼!啊!說啊!」

 

拜託!誰想對妳做啥!龍泉多想學玥褵緲仰天翻白眼,可惜這種高難度的動作有損形象,遂得無奈歎道:「唉唉……小時候那麼可愛,長大了就變成母老虎一隻……停停停,我沒說我甚麼都沒說,倒是妳昨天坐了那麼久的車到這裡,現在體力應該還沒補回來吧?瞧剛剛走神走得倒挺嚴重。」

 

劉霈聽了這話一呆,慢慢放下威嚇用的拳頭。的確,打從期末考結束之後,自己每日便夢魘不斷,昨晚睡在祖宅房裡更是被異夢嚇醒,盜出一身冷汗,可教人苦惱的尚不止這樣。

 

夢見甚麼、夢裡頭出現誰、發生了甚麼事,她一概沒印象,那種感覺……就像有人刻意將河道堵住,卻留下一些漏網之魚的石頭縫讓底下涓涓細流通過一樣。

 

明明記得,可又想不起來,這算不算是阿茲海默症的一種啊?

 

彷彿看出她在擔心甚麼,龍泉莞爾地拍拍她的頭。「好了好了,別想太多,我看妳乾脆回房睡個午覺吧,眼睛下面都有陰影了呢,昨兒個一定沒睡好對吧?」

 

「唔嗯……」被龍泉這麼一拍頭,不知怎地就有了睏意,劉霈揉揉眼睛,抬頭又看看龍泉,心底掙扎好半天,終究敵不過睡魔侵襲。「那好,我先去睡了,晚一點再找你聊天。」

 

「行。」龍泉笑著,眼睛瞇得跟狐狸似。「晚上我會再去找你爸拼酒,到時就叨擾啦。」

 

「嗯。」

 

和龍泉道別後,劉霈刻意不從正廳走,她不想讓那群大人攪壞心情,遂從東邊的偏門進了屋。

 

也因此錯過了以注目禮送她離開的龍泉,藍眸深處掀起的暗濤;以及待人離開後的他,朝著祖宅老厝的屋頂揮手再揮手。

 

那廂,陳舊的紅屋瓦上坐了個少女,璨金般的眼瞳毫無波動地望著底下夥伴的蠢動作,又昂首探向後山,定定地出神,如夜般趨近墨色的紫髮被漸強的山風橫吹飄逸,她輕翕口唇,幾乎無聲地一句唇語——

 

 

「要下雨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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