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迷離

之四

李家奶奶就住在村口，早年丈夫於外地經商後就再也沒回來過，留下她獨自一人替劉家幫傭賺取微薄薪水，並將獨子撫養長大，好在那孩子也頗有出息，考上城裡的國立大學，最後成了一家大企業的高級主管，由於工作關係得調職到遙遠的城市，不放心母親一個人留在村裡的他，便舉家搬到工作地點。

這是劉霈五歲前的事了。不過她還記得小時候曾經受到李奶奶的照顧，不只是她，那時村裡頭的小孩哪個不曾被李奶奶看照到大的，就連自己的父母也是，這個村的人以姓劉或向居大宗，以前的人又多早婚，所以李奶奶算是看了劉家三代的老祖宗。

這次回村子，主要是李奶奶的兒子掙到了長假，想說帶著一家人和兩個小朋友回鄉下玩，劉霈和表姊來拜訪時，兩個孩子和他父親已經去溪邊釣魚了，家裡就剩李奶奶和她媳婦兩人。

今年九十多歲的李奶奶身子依舊硬朗，說話聲音宏亮，臉上的皺紋和老人斑刻劃著這個女子一生所遭遇的風霜，而那對不時閃爍睿智的黝眸更是濃縮了歲月的洗鍊。

所以，當李奶奶衝著自己喊「軒晨少爺」時，劉霈著實嚇了一跳。

「奶奶，我不是軒晨表哥，您看清楚些，我是小霈啊！以前有一回過年還是我幫您蒸蘿蔔糕的，您不記得啦？」她小心翼翼地問著。

「蘿蔔糕……啊啊，我想起來了，軒晨少爺你那時年紀雖小，可是還幫了老婆子不少忙呢……」

臉上落下黑線，所以說她不是軒晨嘛。

「奶奶，您記錯了啦！小霈是鈴蘭姑姑的孩子，軒晨是子喬二伯的小孩，而且他已經……」前些日子來通知她、卻因感冒怕傳染給老人家，遂將兩人拜訪日期延至今天的表姊打住了話尾，畢竟那件事，在他們這群孩子的心中宛如一朵陰雲。

外祖父總共有五名子女，按照順序是子楓、子喬、鈴蘭、百合、子竹，除了鈴蘭和百合是女兒，其他都是兒子，而到劉霈這一代，林林總總加起來居然有十多位表兄弟姊妹，算得上是個大家族。

軒晨表哥本應姓劉，可是在他出生那一年來了個算命的老師父，替他卜了一卦，預言出他不日會有一個大劫，於是家裡的人匆匆替他改從母姓期望能避劫解凶，卻沒料到仍舊是如此結果。

「子喬少爺的孩子？」李奶奶戴上老花眼鏡，更仔細地瞧了瞧，疑惑地喃喃道：「可是子喬少爺並沒有孩子啊？反倒是鈴蘭小姐有一個兒子，就是軒晨少爺您……欸？您是女孩子？」

劉霈有些尷尬地點頭。

「這可真怪，怎麼會呢？鈴蘭小姐的女兒……」她蹙著眉，似乎怎麼也想不起來，表姊一看劉霈的臉色黯淡，連忙打圓場。

「啊哈哈……李奶奶，您年紀也大了，難免記性有些模糊嘛，這話題聊來無趣，咱們就別說這些了！」

「胡說！老婆子老歸老，記性可是一等的好，我記得軒晨少爺總愛往後山的湖邊跑，回來還會給老婆子捎上些花——」頓下話語，盯著劉霈，李奶奶又不知不覺面露困色。「還真是個女孩兒啊，怎地跟軒晨少爺長得一模一樣……」

長得一模一樣——劉霈咬緊下唇，手捏成拳放在膝上，心裡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夢中白衣少年的身影彷彿在眼前清晰可見。

本來，她直覺那不是現在的自己應該深究的，是以從那天過後劉霈再也沒去想過他，遠遠地，將那人那夕景拋在腦後。

不去想就不會有事！她一直是這麼認為的，可其實劉霈心裡明白得很，追根究底，她也只是害怕罷了……

還是回去好吧？正當她欲找藉口開溜之際，李奶奶的媳婦從廚房出來留她們吃頓便飯，繞在舌尖的話又吞回肚裡。

不便推辭，用過了一頓清爽可口的家常小菜後，和表姊分道揚鑣，她逕自慢慢沿著田邊阡陌走。

走過石板搭成的小橋，劉霈低頭望向橋下清澈見底的田溝水，那上頭除了天光，還倒映著自己的身影，隨著偶爾拂來的風紋開漣漪。

今年雨水豐沛，放眼望去盡是一片綠油油。想想隔壁鄉鎮還因初夏的梅雨而引起土石流，災延好幾個村里，惟獨這個小鄉村數十年來毫無任何天災，就連颱風來都只是颳大風下大雨，可風雨一消停就沒事了，從未鬧過水患，不像有的村子、颱風一走就得開始忙掃泥水、清理家園。

村中年輕一輩都說這是水利工程做得好，而耆老們則認為此乃山神爺的護佑。

可是今年一過，就再沒有山神爺了。

她怔怔望著水面出神，有些失落、有些傷感，更多是無助和憤怒交雜的情緒。

龍泉遠遠走來就看見這樣的景況，他沉思了片刻，仍是上前打招呼。「唷，小霈，妳一個人在看底下是看甚麼？是掉了東西嗎？」

又是龍泉醫生啊，怎麼老覺得他冒出來的時機都很巧妙？劉霈不解地搔耳撓腮，對著這總是神出鬼沒的傢伙已沒感想。「沒有，只是在想事情啦，倒是醫生你今天去村裡看診了？」

「是啊，替幾戶人家看看牲口。」自稱拿過獸醫執照的某人點頭。莊稼人都健壯得很，鮮少感冒生病，有也是一些因年歲而犯上的痛風和頭疼，或者是抵抗力較弱的小孩偶染風寒，更何況現在時值盛夏，是以於他逗留的這段期間，幹最多的事還是串門子。「我記得……妳不是到李奶奶家玩了嗎？怎麼這麼快？小霏呢？」

小霏就是和她一同前往的表姊，是子竹舅舅的三女兒，年紀比她大上好幾歲，可兩人感情卻從孩提時代一直很要好。

「因為李奶奶也要休息嘛！我們已經打擾很久了。表姊她去雜貨店幫舅媽買糖，好像還要去找村長問賣山的事情，所以叫我先回去。」

喔喔，龍泉一臉理解，也跟著走上石板橋，與劉霈比肩。「既然如此，怎麼不直接回家呢？」

「也沒甚麼……只是……」囁嚅著，聲音既小且細碎，不仔細聆聽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些啥，也或許，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要說甚麼。

只是啊只是，冥冥之中，所有的線已經被重新牽起，而她這個當事人卻對著自己說：我不知道。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她不知道。

「既然如此。」龍泉轉過頭微微一笑，陽光輕吻在他的臉龐上，更顯得笑意和煦如春風，而這古怪醫生也不多問，就逕自拍拍她的腦袋。「反正妳也沒事，跟我去一個地方吧！」

……欸？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