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迷離

之五

龍泉帶她去的不是甚麼特殊場合，沒有任何恐怖詭譎的事物，更非去了便回不來的地方，甚至這裡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陌生。

劉霈一臉無語跟在龍泉後頭，看著前頭的醫生優哉游哉地信步閒晃，還拔了野草啣在嘴裡，不久前才摘下的狗尾巴草在他手中掃來掃去，整個人展現一副「我就是來郊遊」的模樣。

天空蔚藍澄淨，像一塊浸淫在海洋中的水晶，卻也很高很高，是那種即使有了翅膀也觸碰不到的高度，劉霈拉了拉龍泉為她找來的遮陽帽，忍不住開口：「我說……」

「嗯？」

「我們到後山來究竟要幹嘛？難不成就只有郊遊踏青？」而且貌似他們也走了半個小時的山路了吧？難道沒有一個目的地嗎？

「是啊！」相當理所當然的口氣，他回過頭展露笑容。「反正妳也很久沒來了吧？幾年才回來這麼一次，不仔細看看怎麼行呢？」

仔細看看……應該是說這座山林吧？

總覺得他話中有話的劉霈歪了頭，默默咀嚼。不過他說的也沒錯，若是今年合約問題順利解決，一旦後山易主，這樣的景貌猶恐不再。

無論是哪種農田開闢、山林觀光、還是各項建設，人類對於這片土地所造成的傷害，遠比他們想像得要更多、更多。

沿著山道持續向前，這是唯一一條上山的途徑，路面不算窄，約莫可以讓兩個人通行，是黃土舖成的，儘管多年失修卻不至於破碎不堪，但仍要留心腳下長了青苔的滑石。

「妳知道嗎？這座後山有一個故事喔。」不知為何刻意放輕了語調，龍泉在前頭領著路，偶爾提醒劉霈注意腳底。

「故事？啊，我知道了，是關於山神爺的傳說吧？」

「山神啊……不過我要說的是一個仙人的小故事。」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那流惠如澗的嗓音淡淡訴說，像是一名說書人，淺淺傳唱著亙古以前的繁貌。

不知多久以前，有一名仙人離開了中土，回到這座山林。

仙人本來是由草木之魄所生，沐日月精華而漸漸有了靈識，初初他靜伏臥人世一隅，虔心修練，偶飲澤露，就這麼過了百年，當他想伸展手腳時，發現自己居然修出了人形。

自此，他開始在九州上遊歷，結交友朋、利用己身之能幫助需要的人們，日子那麼快就過去了，因為善德而晉身仙列的他，卻萌生了定意——縱然自己喜愛這紛擾的人世，可不斷的漂泊也是會倦——於是他選擇回歸曾經撫育過自己的山林隱居。

那時候，因戰火綿延，這裡曾發生火燒山，泥土一片焦潦，但護守此地的山鬼早已離去，沒有了山之主的照料，土地便要許久才能恢復生機；何況這座山緊銜鄰近地區的氣脈，是以有好幾年的時間，田裡頭寸實不結、寸草不生，村人個個面黃飢瘦，孩子不再啼哭，因為他們早已在飢餓當中死去。

仙人為此哀憫，他本是草木之魄的化身，山林萬物深深長歎、人們心底高揚輓歌，這些他都聽得見，也就是聽得見，所以放不下。

他承擔起這一切，引導地下泉水的靈氣流過這片土地，並在山上匯集成泊，偶爾化身成形色不一的人下山，指點耕稼或救治病患，然後靜靜地等待這座山再度選擇出新的山之主。

「這就是關於這座山很久以前的傳說，只是再後來沒落了而已，因為時間太久，所以就連方志也沒有記載。」龍泉微笑對她眨眨眼。

那你怎麼會知道？劉霈本想反問回去，可仍沉迷在故事餘韻中的她，不知為何卻沉寂了下來，繼續跟著龍泉走了好長一段路。

「小霈，我記得妳讀的是普通高中喔？」顯然不太適合安靜的龍泉配合地放緩了腳步，開始同她閒話家常。「那麼今年暑假過後就要升高三了吧？有打算考大學嗎？」

轉移心思，劉霈理所當然地點頭。「廢話，不考大學還能幹嘛？雖然現在大學文憑不值錢，連帶大學生滿街跑，但要是不去唸，我老爸老媽會輪流勒死我！」邊說還邊將雙手掐在脖子上，吐出舌頭表演一個窒息的樣子。

他輕笑，轉身佯裝要敲她的腦袋。「拜託，小姐，妳想太多了。他們畢竟是妳父母，妳不想唸就直說，難不成他們還會拿條繩子將妳五花大綁捆到學校上課嗎？」

「就是會好不好……」她爸媽都是老師，平時最注重教育層面和知識獲取了，自己哪有那個膽子去提說不唸大學啊！更何況——「雖說我也的確想繼續再唸上去就是了。哼哼，告訴你喔，其實我已經下定決心，大學畢業後繼續去考研究所了！」

「欸？這麼快就決定了？」龍泉聲音裡頭有一絲驚訝，不過他沒有背過身，因此走在後頭的劉霈看不見那張總是帶笑的臉上、是否有著相符的表情。

即便認識了這麼多年，她仍然不認為自己能夠了解這個人。

他太深、可所表現出來的又太淺，教人難以懷疑他的一切作為；若要比喻，就像是一泓清澈見底的泉，利用光線能夠照見出水底的樣貌，彷彿近在咫尺，可站在岸上的人如果不親自下水一探，是不會懂得它到底有多深。

劉霈不是笨蛋，隱約也有感覺，所以按理說一個是正值青春年華的少女、對愛情有著無限憧憬，一個是幽默風趣的醫生、更重要的是英俊又多金，在正常情況下她該對他擁抱著類似於少女懷春的情思才對，只可惜，一想到他，腦中就會不由自主地浮現這傢伙搞笑的模樣。

這也算是某種方面的偏見吧？她不免苦笑。

「嗯，因為我喜歡古代詩詞，所以大學和研究所都打算報考中文相關科系。」談及喜歡的事物，劉霈嘿嘿地笑開，雙眼放光。「我想跟爸媽一樣，做個教中文的老師或教授，或者以後有機會去教老外中文。」

喔喔。他了然點頭，稱讚：「子承父志，還挺不錯的嘛，而且妳看起來已經下定決心了。」

「那當然！」瞧劉霈一副意氣風發，鼻子都快頂到天上去的樣子，龍泉表面上好笑，心下卻些許感傷隱隱伏流。

如果一切都已經決定，那麼就沒有回頭的必要。

這樣也好。

龍泉邊想邊走，甚是專心，渾然沒有注意身後的人驟然停下腳步，直到他發現時，劉霈已身在十公尺外的大後方。

他不解地踱了回去，湊上前問：「小霈？妳怎麼停在這兒——」

劉霈驀地打斷他。「醫生，你剛說的那個仙人是不是就是這座山的山神爺呢？」

「啊？」怎麼突然這麼問？

「你看這個。」她舉高剛剛從地上拾起一塊木牌，長方形的木板一端削成箭頭狀，下頭還連著斷裂的柄，很明顯就是用來指示的路標，可能是因為木頭腐朽了才倒在路旁。

她拍去上頭泥灰草屑，「山神祠」三個字雖然已經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出大致的形體。而在她左手邊，是一條荒草漫漫的石板路。

這條小路遠比他們現在走的山道小得多，兩旁皆是高高的山壁，山壁上攀延著叫不出名字的樹木和雜草，日光從上頭篩下，樹影斑駁映於石板上，彷彿正舞蹈著歡迎之姿；可明明不怎麼昏暗的一條路，兩人卻看不到路的盡頭。

這條路一定很長。劉霈心底為它下了個註，抬頭看龍泉，發現他一臉罕見地認真。

就像是猛然蹦出來的一樣，龍泉可以確定的是、他剛剛經過這裡時它只是一面山壁，沒有路。

還有，饒是他再如何沉思，也不可能會沒注意到人沒跟在他身後吧……

「龍泉醫生？」

「啊，不，沒甚麼……我只是在想，這路剛剛好像沒看到欸。」

「沒看到？怎麼可能？搞不好是醫生你恍神囉！」劉霈糗他，旋即拉拉他的袖子，兩眼閃閃亮亮。「欸欸，去看看怎樣？照路標上寫好像是通往山神祠耶，我記得小時候問大人他們都不知道在哪裡說……」

對古老的事物，劉霈一向興趣濃厚，就連祠堂廟宇也不例外。

「口水流下來了喔。」慢條斯理堵了一句，看著她一愣還真的伸手擦口水，龍泉哈哈大笑，躲過一記憤怒直拳。「今天天色不早了，往裡頭走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改天再來吧，該回去吃飯了。」

喔……雖然還真的很好奇，可瞥了一眼手錶還真的要五點了，現在返回剛好趕上用餐。

「走吧，下次再來。」於是她聳肩，乾脆地放棄，反正山神祠不會跑掉，下次再來也一樣。

是、是。龍泉拋開狗尾巴草，超車走在她前頭，傍晚正是夜行性動物起床的時間，女孩子走前面總是不太安全。

「小霈。」

「甚麼？」

「無論將來如何，都不要忘記妳所決定的，好嗎？」聲音有些低，模糊逸散，不太似平時喜愛嬉鬧的他。

「啊？」說這個幹嘛？劉霈莫名所以望著他的背影，龍泉卻彷彿沒聽見，逕自在路旁挑揀打蛇用的樹枝。

遠處，染了些紫彩粉霞的天際和夢中的夕日重疊，不怎麼相似，卻又萬分熟稔。

她看得怔了神，心酸一湧而上，淚水不知為何滑落頰畔。她用力抹了抹臉頰，壓低了帽沿，好遮住眸光，使勁往前追趕已經走在前頭等待自己的龍泉。

而身後那條遭荒草淹沒的小路，無語目送二人離去。

空氣裡隱約傳來水的聲音。

咕嚕……咕嚕……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