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二十二 波
甚麼是共鳴?
從物理學角度來說,每個物體都有其獨特的振動頻率,當一物品振動發出聲音,而附近擁有相同振動頻率的物體,跟著一起振動發出聲音,這種現象叫做共鳴。
驗證共鳴最著名的便是音叉與共鳴箱實驗。
將A、B兩支同頻率的音叉並列,下方各裝設共鳴箱,敲擊A音叉時,A音叉振動且共鳴箱發出聲音,然而並未受到敲擊的B音叉,卻會因為共鳴作用而振動發音。
「整件事可以這麼看:A音叉等於咱們目前身處的這座城,B音叉則是林夫人本身。城散發出的力量,被頻率相近的林夫人接受,她與城產生共鳴,卻又因為共鳴過深,造成身體無法負荷而崩潰。」
城……玥褵緲瞠目,頗為混亂地嚷嚷:「等等,甚麼力量?剛剛不是在討論魂石的力量嗎?一座城?你在開玩笑吧──你的意思是這堆破爛廢墟才是怪病背後的元凶?」
水瑞捏捏額心,顯然有些傷腦筋:「不,該怎麼說呢……魂石的確有力量,但是這座城本身也有……你們聽過『物久成精』吧?天時地利,外加先民們加諸的慾望,喚醒了這座古城的意識。」
「可惜人們因故棄城遷居,古城被廢、喪失了存在價值,卻被誓言所束縛,必須鞏固身為『城』的自我,不得不日以繼夜地等待,時間一久,無師自通地啟發了『共鳴』的能力。」
《說文解字》云:城,以盛民也。
城市、城池、城邑……無論叫做甚麼,都必須包含兩個元素──居民、建築。
擁有自我意識的「城」,在一夕間失去了應該要守護的子民,從高高在上、受到眾人景仰的存在,跌下神壇,直至被人遺忘、被時光掩埋。
它不懂、也不能諒解究竟自己做錯了甚麼,要獲得如此對待?
況且,一座無人空城,還會是「城」嗎?不過是死去的枯槁木石,等待無情的獵風一捲,將它再次輾為齏粉罷了。
但是,臨去前,女族長的誓約卻猶如一根浮木,拯救了即將溺斃的他。
她許下希望:我會回來,一定。
真好。
他們依然我的子民。
我並沒有被拋下,人們只是暫時離去,一定會回來的。
這裡啊……始終是大家的故鄉呢。
堅信一個虛無飄渺的承諾,「城」開始了漫長的等待。
水瑞挑眉,語氣一轉:「要知道老物件一旦有了自我後,總是比其他生靈更為偏執……可能是等太久覺得奇怪,又或者擔心那群離家出走的傢伙忘了回家的路,這座城不停發送眾生聽不見的訊號,大意應該是:唷喝!我還在這裡唷,還在等你們喔,別玩了趕緊回家──」
玩甚麼玩……又不是在喊外頭瘋跑的小孩回家吃飯!
玥褵緲沒好氣地打斷:「結果就害死了一堆人?那關魂石甚麼事?」
「訊號說穿了也是一種波,如同聲波需透過空氣振動傳遞,並經由共鳴箱放大至人耳可辨識的程度,城的訊號則必須藉由魂石才可能發散。」眼見兩人一臉懵懂,水瑞更進一步解釋:「換言之,魂石是這種訊號的傳導媒介跟共鳴箱,不僅能引發共鳴,甚至增強訊號,達到足以致死的地步。」
「不能阻止嗎?」林先生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只要這座城不再發出訊號就好了吧!或者是乾脆毀了這裡──美玲就是被這裡所害,還有那啥盜墓的一家……它可是殺死了那麼多人欸!」
最後一句話難掩控訴,彷彿旅途中被迫經歷的一切膽顫心驚、惶恐無措再也無法自抑,盡數融入了怒火與怨懟中,脫口而出的質問一聲高過一聲,宛若砲彈似地擦過水瑞的臉龐,重重砸落冰涼的地磚上,炸裂開來。
「到底為甚麼啊水大師?你們這些高人明明有那麼多手段可以制止這座城作惡不是嗎?為甚麼要縱容它!」
「只訂個規則堵住入口就當作了事?莫非你們沒考量到會有意外導致無辜的人受牽連嗎?」
「這是人命耶、人命耶!怎麼可以這麼輕描淡寫不負責任──」
玥褵緲越聽越不對勁,火氣上湧,揮舞拳頭:「喂!夠了喔!你也不想想是誰大老遠跑來幫你解決事情,真要不負責任誰還管你要死要活啊……」
「行了,小緲。」水瑞輕飄飄打斷,唇角涼涼一彎:「不負責任,是嗎?」
他騰出一手,指尖中寒霜凝聚,形成一柄精巧細緻的小刀。
嚇了一跳的玥褵緲,趕緊上前制止:「等等等一下,你想幹嘛,再怎樣也罪不致死吧──喂!」
聲音陡然拔高八度,透著寒氣的銀白小刀已劃破黑暗,凌厲地直朝嘴裡仍在咒罵咆哮的林先生而去。
這一切僅發生在倏忽之間,完全來不及反應的玥褵緲,只能眼睜睜瞧著利刃穿透對方胸腔,飛濺出腥紅血花──
叮叮──小刀敲擊在後方石階上,彈了兩下。
林先生驀然啞聲,低頭望向自己胸膛黑漆漆的大洞,安靜得恍惚被利器開膛剖腹的不是自己;玥褵緲驚疑未定,卻恍惚瞧見他的嘴角越咧越開,緊接著身影陡然褪色,扭曲宛如紙片,瞬間分散為數道黑影向四面八方散去。
「那、那……」她驚愕得說不出話。
「真煩人。」水瑞厭煩地耙梳頭髮。「居然跑出來了,阿加索到底在幹嘛啊……好了,咱們快走,那『東西』一出來時間就顯得不太充裕了。」語罷,便自顧自地拾階而上。
玥褵緲結結巴巴,指著方才委託人消失的方向:「可是、可是他……」
「沒事,那不過是影子,真人應該早已經上去了。」
※
「水大師!幸虧你們平安無事!」
兩人一登祭壇頂峰平台,心焦如焚的委託人果真飛撲而至,瞧他面色慘青、眼白充血的模樣,就差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
所以說,方才樓下那黑呼呼的鬼玩意兒當真不是他?
甚麼時候被掉包的?
玥褵緲心有餘悸地偷瞄林先生足下的影子,水瑞卻根本不在乎此事,一言不發越過他來到平台中央。
那廂,少年正蹲踞在火塘前,手裡擒著一根蘆葦管,兩眼專注緊盯火苗,見到他近身也無暇理會,孰料水瑞一腳掃去,讓毫無防備的阿加索登時重心不穩,差點栽入火叢裡。
當然,他亦非省油的燈,臨危應變,直接一個後空翻竄到水瑞身後,將蘆葦管重摔在地,氣得七竅生煙:「啊靠你發哪門子瘋啊!這堆火可是我半個時辰的心血耶!要是滅了該怎麼辦!」
水瑞勾起一抹冷笑,渾然不理會他的抗議,反倒一把攫住阿加索的衣襟,拖往角落:「你給我過來,有話問你。」
「喂喂,小力點,這樣很痛欸──嗷嗷嗷──」
眼看遠處的兩人不知在上演哪齣老鷹抓小雞,玥褵緲只覺得滿腹疑惑快要爆炸,乾脆轉頭問委託人:「你甚麼時候上來的?我記得休息後你不是走在我旁邊嗎?」
「一開始的確是這樣,可是……」林先生也一臉莫名:「走到一半你們突然消失了,我停在原地等了十多分鐘,又不敢喊叫怕引來甚麼東西,後來那位……呃、守望者先生出現,把我帶了上來,說你們之後就會過來,要我不用擔心。」
「那小鬼有說我們為甚麼會不見嗎?」
「沒、沒有。」老實地搖頭,林先生異常委屈:「因為我一直問,他可能煩了就叫我別吵,說只是一點小狀況但水大師有辦法排除,之後就問甚麼也不肯答了,一直在待在那邊生火……那個,你們到底遇到了甚麼?」
遇到另一個你,還被水瑞宰掉了。
不過玥褵緲可不敢吐露半句,惟恐刺激到某人的老鼠膽,只能打哈哈掩飾:「沒有沒有,甚麼也沒碰到,不過熊熊發現你消失,讓我們找半天才耽誤時間……看來這樓梯根本老奸巨猾,還會設陷阱把人錯開來。」
是嗎?雖然有些半信半疑,林先生最終仍舊拍拍胸口附和:「是啊,萬幸我們還是會合了,要不然這麼黑又看不清楚路,要真碰到了甚麼,可不知該如何是好。」
黑……的確,四周又更暗了。
玥褵緲左右顧盼,驚覺手電筒的光源虛弱得猶如螢火流芒,壓根兒不像剛換過電池;分明離穹頂更近,可鑲崁在上頭、本該清晰可見的夜明珠星坪,竟無一可視,彷彿現場所有光明全被黑暗啃食殆盡。
唯一的例外,竟是祭壇中央那簇渺小的篝火。
注視著微黯火光,玥褵緲正猶豫是否該去幫阿加索添把柴禾,忽然瞥見在光影分界處,佇立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那人站得頗遠,一襲古代朝官禮服,樣式絕非原始部落所有,衣襬下方繡著非常眼熟的圖紋,腰際以上則隱藏在黑暗中。
那圖紋似乎是……
玥褵緲心臟重重一跳,慌忙揉揉瞪得酸漲的雙眸,可說也離奇,一眨眼後,那裡再度空空如也,恍若幻覺。
※
將阿加索拖離光線範圍,水瑞一邊扣住他的肩膀不讓人胡亂掙扎,一邊逼問:「你自己說說,石棺鎮著的『那個』呢?」
聞言,原本如毛蟲般扭動的少年身形僵硬,好一會兒才別開臉,打算來個相應不理,可惜讓水瑞掐著臉轉回來:「你不說我也知道,跑了,對吧?」
知道你還問……阿加索沉默片刻,不勝其煩地扳開那隻捏住下巴的手掌,大聲辯駁:「是啦!跑是跑了,可又不是我故意放走的,說白了,咱們同是受害者欸!」
「先前那批人盜走魂石,又逗留不肯離開,我擔心他們砸壞東西,刻意驅使『夢境』想嚇走他們,誰想到人逃了,卻已將石棺撬開……不過幸好『他』剛甦醒,力量不足,不然全吃了搞不好就沒這麼多事了──」
「阿加索。」
這三個字飽含濃厚的警告意味,阿加索哼哼兩聲,態度卻收斂幾分:「行啦,先前是我疏忽了,總之儀式後馬上會抓回來的……話說回來,雖然『他』那副模樣,好歹也是這城內最後一人了,你嘛溫柔點。」
水瑞毫不領情,直言不諱:「溫柔個鬼,那早已不是人了,在動用禁術的那一刻,甚至連『他』自己都不再是,徒具一副被吃空的殼,若非你強力要求留下,我們老早──」
「知道啦,你說的這些我豈能不明白,可……」
饒是如此,那仍舊是這座城所守護的子民。
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仍深愛著這座城的人啊。
這句話少年並未說出口,只是緊攢拳頭,垂眸沉默。
水瑞深知勸不動他,無奈地嘆口氣,緩和態度:「算了,雖然龍泉沒來,不過咱們打手頗能幹,一會兒讓她幫你抓,省得拖到天亮又得白等一日。」
嗯……難得乖巧地點頭,二人又商討了些既定行程,阿加索才再度返回火堆前,抬高雙臂。
轟──本來將滅不滅的火苗猛然爆開,嚇得林先生一個趔趄,被玥褵緲扶住。
兩人就這麼目瞪口呆,望著少年嫻熟地操縱火焰,將原本弱小的橘紅火苗逐步滋長得張牙舞爪、遠比一人還高,箇中心情大抵脫不了:「媽媽,我到底看了甚麼」,直到水瑞拍拍手,才勉強拉回注意力。
「你們聽好,等等站穩不要分散,無論看到甚麼都不准亂動,也不要發出任何聲響。」歸隊的他對兩人眨眨眼,表情明顯比先前輕鬆。「這儀式我先前也沒參與過,不過既然阿加索表示可以參觀,就代表不會有死傷危險性,但以防萬一,話還是先說在前頭。」
「到底要做甚麼?還有你先前提到的魂石……」林先生焦慮地想探清情況,卻被水瑞揚手打斷。
「噓!待會兒再問,瞧、要開始囉。」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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