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迷離

　　之二十　視

　　阿加索在幽暗中等了許久。

　　他盤坐在祭壇火塘前，傴僂身子托著腮，少年本該生氣蓬勃的臉龐如今面無表情，使得他像極了一尊沉默的石雕，任憑時光沖刷、逐漸風化，陪伴盡是早已習慣的僻靜與晦暗。

　　窸窣的談話聲從水霧裡迢遞而至，口音模糊，斷斷續續，他卻知道那是水瑞在講古。

　　其實想要聽清一切並非難事，城中一磚一瓦、一井一房全是他的耳目、口鼻和四肢，只消心念電轉，都能精準捕獲形貌、銘刻到石牆上。

　　不過啊……沒那個必要，他知道水瑞會說甚麼。

　　彷彿為了證實這點，又似是不甘被排除在外，阿加索撇唇，無聲叨唸：「很久很久以前……」

　　※

　　「很久很久以前，大河母親為了追逐雄鷹，從白頭山巔一躍而下。

　　她奔馳著，穿過繁密陰鬱的樹林，越過怪石林立的幽谷，渡過荒涼遼闊的莽原，卻被泥沼深處的奇花異草吸引，牽絆住腳步。

　　天際那頭的日神為她驚人美貌所傾倒，呼嘯地從天而降，地面上多了一個碩大的坑洞，坑內石頭著了火，火中跳出一男一女兩個小人。

　　火將智慧傳授給小人，從此，大河母親跟日神的後裔便世世代代定居於此，他們修築城牆，將這片土地賦名為『曙光照耀的水澤之地』──」

　　年邁的先知臨終前撫著他的頭，混濁雙眼穿過他，彷彿凝視著虛空，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自己早已倒背如流的故事。

　　「你要記住，不是人人生來都能衣食無憂……我們的一切是大河的恩澤、是火的贈禮，在這裡沒有誰比誰高貴……傾聽魂石的聲音，雄鷹會引領前方道路，你所要做的，並非役使、也非享受，是守護它、誇耀它，發誓永不墮『阿加索』的榮光。」

　　粗礪沙啞的嗓音殷殷吩咐，衰老的先知終是吐出最後一口氣息，溘然長逝；而他，則承襲這座城代代相傳的先知之位，不分暨夜守望著城內的一切。

　　※

　　玥褵緲愕然，好半响才找回聲音：「神話故事？」

　　「更準確一點，是此地先民的創生神話。」水瑞搖搖手指：「許多民族的起源都是源自於神話或傳說，而這個故事又恰好彰顯了他們的信仰，妳猜得出是甚麼嗎？」

　　她微微蹙眉，思及夢裡所見、斗篷下隱晦的赤黑圖紋，以及廣場上的木柱，恍然大悟：「太陽和老鷹？」

　　「漏了一個，還有河川。」

　　水是生命的泉源，眾生依附著水源生存，哪裡有水，哪裡便烙印著生靈足跡。

　　這個文明的發跡取決於曾流經此地的舊河道，河流名字已然不可考，一般先民只會尊稱她「母河」、「大河母親」。

　　但不可否認，凡是大河流經之處，孕育出的文明個個璀璨輝煌，比方著名的四大文明古國都是建立在河川台地附近，諸如兩河流域、尼羅河、印度河、恆河、黃河與長江流域……據學者研究，水源有助於農業與商業發展，即便人類出自於崇山峻嶺，最後亦會將領地擴展到川流附近，以作足邁入下一階段文明的準備。

　　這座城也不意外，聽阿加索描繪，鼎盛時期的城池引渠貫穿中軸，與河道支線彼此串聯，水運極度發達，連帶興起了繁榮的商貿往來，一天內總計上千支商隊送往迎來，著實可觀。

　　尤其是每逢重大慶典，城內萬頭攢動，馬匹嘶鳴聲、駝鈴聲混雜著小販吆喝聲，加上遊人如織、絡繹不絕，街道巷弄塞得水洩不通，宛如現代的跨年晚會。

　　玥褵緲越聽越糊塗：「不對啊，這城當時那麼繁華，怎會落到荒廢的境地？」

　　水瑞失笑，笑容中夾帶絲絲無奈：「哪有永盛不枯的道理呢？你們瞧，樓蘭當年地處西域樞紐，扼絲綢之路要衝，那得多風光啊，可時至今日也不過一培黃沙、幾塊圮石……所以說，世間萬物都是一樣的。」

　　盛極轉衰，否極泰來。

　　這是一個既定的循環，且輪迴不休；人們時常感慨「紅顏易老」，既然世界上不存在著永遠的美人，也就不曾擁有過永恆的安樂之所。

　　所以，即便這座城風華一時，也終於迎來了末路。

　　首先的徵兆，是母河之水日漸稀少……近乎乾涸。

　　母河的水源仰仗著山巔雪水，每當春季到來，大量雪塊夾帶堅冰落入河道中，受太陽熱力影響，融化為雪水，順著潺潺溪流從山上匯入主河道，再蔓延過整片沼澤地。人們可以在河邊汲水洗滌，也可以在城中掘井燒飯，縱使此地秋、冬罕雨，居民從未擔憂過缺水問題。

　　水是重要的生活必需，尤其這條河是當地信仰的泉源，重要的母河產生異變，怎能不讓人憂懼？因此城內族長與長老陸續派遣勇士，至千里之遙的雪山巔一探究竟，然引頸等待數月後，卻僅得一人狼藉而歸。

　　精疲力竭的青年勇士，倒臥在城門外三里處，被巡邏守衛發現時，早已奄奄一息，吐出最後一句話──「是詛咒。」

　　「詛咒！果然這個地方有詛咒！」委託人驚慌失措竄起來，頂著兩人莫名其妙的目光，拉住水瑞的手臂，難得強硬地要求：「水大師，我們趕快辦完事離開這裡吧！我真的覺得這地方不太對勁……」

　　「不太對勁？你到底怎麼啦？我覺得這裡除了霧氣冷了點、黑了點，臭小鬼惹人厭了點，其他都還好啊！況且，又沒有敵人出現。」玥褵緲捧著麥片糊，一臉狐疑。

　　就就就──林先生比手畫腳、支吾不停，彷彿恨不能將自己的感受強行灌輸給所有人；掙扎片刻，末了，他像洩了氣的皮球，小聲道：「我覺得有人一直在看著我們。」

　　唉呀，安啦安啦！玥褵緲擺擺手：「是那小鬼吧，之前他也是跟在我旁邊裝神弄鬼，差點嚇死我──」

　　「不，不是，不止他一個……」林先生眼神左右游移，驚魂未定：「有很多，我感覺到……有很多人正在看著我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