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迷離

跨年文來一發，不知為何越寫越長，明明就沒任何重點啊@@"

今年執行了一個跟失智症有關的專案，心中多有感觸，人很難永遠保持健康，這時候完善的長照體系真的很重要，能夠減輕家裡許多負擔。

閒話不多說，祝大家 2020 Happy New Year～

 

慣例小提醒：跨年文基調略顯灰暗，心情不好建議慎入。

 

　　之三

 

　　一日之計在於晨。

 

　　銀犽一直這麼認為，因此他往往起得比家裡其他人都還早。

 

　　熬到濃稠掛勺的小米粥當作主食，配上一盤炒蛋、地瓜葉、空心菜、豆腐乳，份量都不多，再用果汁機打了無糖豆漿跟柳橙汁，吐司機剛巧跳起兩片吐司。

 

　　將餐具擺置整齊，啟動咖啡機，耳聞咖啡豆被嗡嗡研磨，適時冬陽才剛綻出一線曙光。

 

　　六點半，趙寧心跟雲飛準時出現在餐桌前，前者淡淡道了聲早，後者則脫下沾染泥土的手套，東張西望。

 

　　「龍泉昨天兩點才回家，不會那麼早起。」深知對方找甚麼的銀犽微笑，盛了滿滿一碗公的粥遞給雲飛，果不其然見到他鬆口氣，稀哩呼嚕開吃，大有「吃光它以報復那吃貨」的狠勁。

 

　　……兩人肯定又結了樑子，不知道最近發生過甚麼事？

 

　　面對銀犽探詢的目光，趙寧心置若罔聞，優雅地夾起一筷子空心菜。

 

　　見狀，他只能搖搖頭，為不習慣咖啡的夥伴泡好一壺濃茶，便坐下一同享用餐點。

 

　　七點剛過，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上移動到樓下，玥褵緲手裡忙著整弄馬尾，一襲略顯凌亂的鐵灰套裝，彷彿龍捲風般，驚慌失色掃進客廳。

 

　　「哇啊啊啊我要遲到啦！會議在台南啊──銀犽我的早餐──」

 

　　銀犽貼心遞出繡滿小花的保溫袋：「來，妳的烤吐司跟豆漿，果醬跟糖包都放在袋子裡面，路上小心──」

 

　　「謝啦！我出門啦！」

 

　　緊盯被摔上的大門，銀犽停頓兩秒，愕然：「咦？今天會議是在高雄吧？」

 

　　雲飛從餐盤裡抬頭，面露狐疑：「如果是分公司那場勞基法新制，是在台南沒錯啊！」

 

　　「可是我記得她去的不是勞基法，而是關稅法。」

 

　　兩人面面相覷，趙寧心擱下茶杯：「手機。」

 

　　銀犽從善如流打字、傳Line，十分鐘後獲得當事人一連串驚嘆號跟感謝貼圖。

 

　　早上八點，睡眼惺忪的妃凌險些踩空滾下樓梯，被雲飛及時托住。

 

　　半小時後，身為家中公認最聒噪、獨自一人媲美一台戲的龍泉，終於伸伸懶腰爬起床，客廳裡開始熱鬧滾滾，不過這種雞飛狗跳、刀叉亂舞的場面也維持不久，當九點整眾人齊齊上工幹活，偌大的空間又再度恢復寂靜。

 

　　臨出門，龍泉翻看月曆：「哎，今天跨年耶！可惜醫院得值班，要不聽說公司很多人都要去看現場煙火……」

 

　　跨年……陷在沙發內，目光流連在Line的兩人聊天室，最後一次的對話日期顯示為三個月前。

 

　　銀犽手指觸摸機殼、緩緩滑過，若有所思。

 

　　「啊啦，你在家呀？」終於回家的風旋緋脫下高跟鞋，朝他嫵媚一笑，容光煥發得彷彿自己並未因趕攝影進度而通宵達旦：「今天跨年呢？你排休嗎？」

 

　　銀犽搖搖頭：「有些事得先處理，妳……」

 

　　「人家吃過囉！」提前讀取對方心思的風旋緋，回答得一氣呵成：「要先去睡到傍晚再出門，不用準備晚餐，人家自己要去獵食，明天早上回家。」

 

　　嗯。銀犽頷首，習慣性地叮嚀：「注意安全。」

 

　　「知──道──」懶洋洋拉長語調，她踩著毛茸茸拖鞋上樓，沒多久卻又從二樓欄杆朝下睇望，勾唇：「對了，打給小雋雋時，別忘了提醒她幫人家帶那個牌子的唇膏喔！要玫瑰紅的！」

 

　　銀犽怔忪，對上意有所指的風旋緋，剎那了悟，驟然失笑：「好，我知道了。」

 

　　※

 

　　結果電話仍是沒有接通。

 

　　也不知是還在忙抑或吃飯去了，他聽著話筒那頭的電話鈴聲等了許久，直到被轉入語音信箱。

 

　　要是記得準時吃飯就好了……銀犽甩甩頭，屏除雜念，手底開始切切剁剁。

 

　　四喜丸子、燉白菜、翡翠豆腐、番茄炒蛋……完成四菜一湯後，他擦擦手，解下圍裙，將大份量的菜分裝出一點點，合著盤子送入保溫提籃內，才剛要跨出廚房，就撞見堵在門口的趙寧心。

 

　　銀犽詫異：「呃？妳回來得還真早……餓了嗎？」

 

　　對方搖頭，只是靠邊騰出入口空間，似乎沒有要離去的樣子。

 

　　這是……要用廚房嗎？銀犽揣測：「我收拾好了，妳隨時可以用。晚上我不回來吃飯，家裡的飯菜已經先放在保溫紗罩裡，電鍋裡還有燒賣跟小籠包可以當消夜。」

 

　　趙寧心頷首，順勢走入廚房內，緊盯爐灶蹙眉，猶如面對難題、束手無策。

 

　　不過銀犽沒時間多想，草草吩咐了幾句，便匆匆忙忙踏出家門。

 

　　家裡附近的小社區，是一排低矮的平房，早年還在討論都更，後來因為產權問題喬不攏，擱置迄今。

 

　　他來到其中一戶貼著脫色春聯的人家，敲敲掉漆鐵門，稍後片刻，一個眉清目秀、綁馬尾的女子探出頭來，見到來人是他，立刻綻出笑容：「哎呀，銀犽先生您今天還真早，剛好我幫奶奶洗完澡了！快進來快進來！」

 

　　「打擾了，高奶奶今天還好嗎？」

 

　　「很好喔，奶奶今天心情很好，還開口唱歌呢……」

 

　　脫掉鞋子、踏進客廳，四圍灰白色的斑駁牆面映入眼簾，牆上的日曆薄得只剩下一張紙，紅木家具及映像管老電視，攜手將時光定格在往昔。

 

　　空氣裡瀰漫著淡淡霉味，經年如一日。

 

　　客廳和神明廳是聯用的，靠北牆的那面擺放一座神龕，上頭供奉祖先牌位和一尊沾滿灰塵的神像，有個高瘦男子穿著白襯衫、黑長褲，正在燃燭捻香，見了他來也僅僅微笑點頭，並未言語。

 

　　一個頭髮稀疏的老婦人坐在靠西窗的藤椅上，裹著毛毯，目光徘徊在虛空中，咿咿呀呀似乎唱著不知名的曲兒，不時流露懷念的神色。

 

　　夕陽撫摸她飽經風霜的面容，刻劃下一筆一畫的歲月痕跡，完成祭拜的男子走過來，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陪同哼起了小曲，嗓音婉轉低沉。

 

　　這回銀犽聽出來了，是台語的〈望春風〉。

 

　　他回過頭，裝作不在意地一邊將菜餚從保溫籃取出，一邊問馬尾女子：「今天是跨年夜，妳不休息一下嗎？」

 

　　「因為擔心奶奶一個人在家啊，不過我有休息啦，早上是晴姐來的。」女子將電鍋的飯盛出來，將菜餚分裝入餐盤。「社工就是這樣，沒得閒也放不下，但至少是歡喜做、甘願受！而且奶奶人很好，不吵不鬧，像是今天我幫她洗頭還跟我說謝謝……」

 

　　啊對了，女子忽然拍手：「你知道嗎？奶奶的評估已經下來囉！」

 

　　嗯？銀犽疑惑。

 

　　她揮揮手，相當開心：「就是那個、機構入住申請評估，奶奶的失智症越來越惡化，一個人住我們實在無法放心，所以我跟晴姐之前幫奶奶申請了評估，好在很快下來了……過年前奶奶就可以入住安養機構囉。」

 

　　「這樣啊，真是太好了！」露出欣慰的笑容，然而餘光卻瞥見停下歌唱的男子，對著窗外發愣。

 

　　……這樣啊。

 

　　稍晚，銀犽婉拒共同用餐的邀請，眼看女子細心餵老婦人吃飯、刷牙、洗臉，又拿出邊角破損的相簿，與她共同回憶往昔，嘗試留住那些支離破碎，又如掌中沙般消逝的回憶。

 

　　泛黃的黑白老照片，有年輕時清秀端莊的女孩，也有豐神俊朗的男子；有一人獨照，也有兩人親暱出遊合影。

 

　　但不知從哪一年開始，男子在影像裡完全失去了蹤影。

 

　　老婦人恍恍惚惚，偶爾會問女子：「妳是誰？阿俊呢？他什麼時候才回家？」

 

　　每當這時，男子總會握著老婦人乾癟枯瘦的手，溫柔道一聲：「我在。」

 

　　是啊，一直都在……從生到死，從廝殺的戰場後歸鄉，到遠渡重洋緊隨她定居這座島嶼，他一直都在。

 

　　即便她看不見、甚至記不得自己。

 

　　時間稍晚，銀犽起身告辭，跟女子約好明天再來送餐。

 

　　男子見狀，送他出門，在門口鞠躬以示感謝。

 

　　銀犽來到路口時，和一組鬼差擦肩而過，對方似乎有些納悶他出現此地的原因，不過因為執勤中押解魂魄，他們並未追問，兀自點點頭後朝遠方離去。

 

　　他遠遠注視扣在魂魄腰際的鎖鏈，因行動而擺蕩、碰撞，錚錚作響。

 

　　從生到死……嗎？

 

　　或許有人難以體會這種「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執念，現代人對於感情向來奉「隨緣」為圭臬，熱愛蜻蜓點水、醉生夢死，不過……他想自己應該是能夠理解的，所以才會忍不住出手干涉。

 

　　銀犽一路默然思忖，然後便看見在自家前院裡，蹲著失聯三個月的牽掛。

 

　　「好慢，都快十二點了。」一襲駝色長風衣的秋雋雪抱怨，她拍拍掌心泥土起身，走了兩步又陡覺不對，疑惑地挑起眉梢：「怎麼？你的臉色不太好？」

 

　　一攬臂，他將人緊緊納入懷中。

 

　　銀犽不說話，秋雋雪只覺得這傢伙莫名地委屈巴巴……好吧，的確自己是忙昏頭忘了定期聯繫，誰叫蘇格蘭的地脈向來難搞，光憑本地的巫師協會根本喬不定，還得出動跨國支援。

 

　　不過三個月不算久吧？還是出了麻煩事？定下心神，她想再說些甚麼安撫對方。

 

　　「我其實──」

 

　　「歡迎回家。」

 

　　兩句話同音交和，秋雋雪難得啞口無言，銀犽微微退開，依舊不鬆手摟住她，藍眸底漾開溫柔笑意：「新年快樂。」

 

　　好、好吧……秋雋雪抿唇，眼神飄移，她大概是甚麼也不用解釋了。

 

　　「咳、咳。」

 

　　玥褵緲站在兩人身後，用力咳嗽，身後的妃凌則探頭，睜大眼睛好奇觀望。

 

　　「雖然我並不想妨礙你們，但是請先讓我們過去再繼續謝謝。」下一秒，冰錐立刻擦著她的臉頰飛過：「喂喂喂──明明就是你們堵門在先，這是好心提醒，妳幹嘛動手啊！」

 

　　「閉嘴，或者明年派駐北極，選一個。」秋雋雪笑容可掬。

 

　　好的，我選擇閉嘴……被無情鎮壓的玥褵緲，怏怏不樂在嘴唇上用食指打叉。

 

　　銀犽從善如流放開她，態度尋常地問兩人：「吃飯了嗎？冰箱裡有布丁，要不要先填填肚子？」

 

　　「布丁！人家要吃！」妃凌一秒歡呼，從玥褵緲身後竄出來。

 

　　叛徒啊妳，如此輕易被布丁收買……玥褵緲嘀咕，不過她忙到剛剛還沒吃飯，也的確有點餓。

 

　　「布丁帶著吧。」秋雋雪收回手機：「水瑞叫我們去店裡跨年，說今天有優惠活動，酒水全部半價。」

 

　　「妳不是只能喝柳橙汁──噢！」

 

　　施施然收回敲頭行兇的手，秋雋雪挽起銀犽的臂彎，笑看妃凌衝入屋內拎出布丁盒：「走吧。」

 

　　──走吧。

 

　　有人滯留半途，有人已至終焉。

 

　　而他們，選擇不停向前。

 

　　越過一年又一年。

 

 

 

 

　　──跨年一隅 　之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