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完稿~光暈).jpg

 

 

  七、瑞雪公子

 

 

  荒蕪邊境。

 

  冷肅小樓。

 

  一盞寒火。

 

  「……告別?」少女的金瞳閃過一絲波紋,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

 

  棉紙糊成的窗扇不知何時漏了洞,微冽的風刀爭先恐後地往屋內衝,縱然升起火盆,卻仍碎了一地清清冷冷。

 

  「是啊!」他大力頷首,曳地的白髮跟著掀起晶瑩浪花,那是像冰一樣剔透的秀髮,在他身上卻不顯半分怪異。

 

  「你能去哪?」明顯嘲諷地口吻,少女雙手環胸,淡睨。

 

  神界就這麼丁點大,就算繞上一大圈,最終仍是會回到這裏。

 

  這兒是座披了平和假象的「籠」,無論是他還是她,皆無法任意離去或拋棄;能選擇的,一向只有它。

 

  誰知他銀紫的雙眸迸出火花,語氣甚是堅毅。「人間。我要去人間。」

 

  少女懵了,微蹙的眉頭、狐疑的眼神全揣想著來人是否哪根筋不對了;他見了卻笑,燦若春花。

 

  「我該動身了,猶豫恁久,還是無法不順從自己的心啊!」轉身走了幾步,懷裏抱著摯愛的紅鳳琴,她看不見他的神情,只聽得幽幽細語:「寧心,妳也該下決定了。」

 

  神界是甚麼、成籠否、困住了誰……這些,不是他人說來,而是源於她的決定。

 

  為他話所怔,啞口無言的她目送來人身影,漸漸被濃稠夜色所掩滅。

 

  黑暗呻吟著褪去,豁然開朗的眼前,卻是漫天飛雪,蒼茫茫一片。而在冰原之中,二人一前一後,足吃三分雪。

 

  「你當真要走?」女子原應柔情似水的淺紫眸如今溢滿哀傷,她悲淒地望著他的背影,終是沒盼到一個回首。「人間究竟有甚麼好?讓你拋下一切,甚至不惜觸犯戒條?你可知私自下凡是死罪,即便不死也難以輕饒?」

 

  「我知道。」淡淡的話語裏深藏一抹笑,只可惜女子過於激動以致於聽不出。

 

  她提高聲線,完全無法理解。「你知道?那又為何——」

 

  「凌霙,我很後悔。」輕淺的一句,打斷了女子的質問。「我如果早點下決定就好了,如果能夠在當時就注意到……不,我應該去阻止的!畢竟,罪不在於她,也不在於任何眾生,沒有人有罪……」

 

  無語地聆聽,女子知曉整件事的始末,因此她能明白他是對的,同時感受到他的悔恨有多深,可摸著自己的私心,她無法放手,也放不開。

 

  「我明白,即便如此,事過境遷,當年所下的決定如今不可能收得回,而凝她……」注意到他的身子一顫,她仍是咬著牙說了下去。「她也死了!甚麼都不被挽救,你去了又有何用?別這樣……一旦去了等同於背叛神界,別去……」

 

  回應她的是一段沉寂,風颯颯地呼嘯,天地彷彿凍結成冰。

 

  良久,他突兀地輕笑,道:「當時的她也是死在背叛罪名下,是吧?」

 

  女子握緊了拳,身體不住顫抖。「那是意外,根本沒有神希望她死!我們只是要帶回她而已,真的沒有——」

 

  「我知道。可是眾神的心底都是這麼想的——背叛。」他平靜地,連聲音都不喜不哀。「我沒有責怪你們,但是卻不能不依自己意志,她等太久了,而我也是呵……」

 

  她微微啟唇,像是要說些甚麼,心上卻惶惶一片,吐不出半個音。

 

  「保重,凌霙。」依舊不急不徐緩行,以最後的風雪為禮,他知道一旦跨出這一步,往昔的榮耀與身份都將摒棄,陪伴他的只有心中那盞微弱的希望之火,艱澀並固執地試圖照亮前方的凶惡險峻。

 

  所有舊景如雪融一般隱沒於絳紅的混沌,在那裏,他聽見埋藏得太深的迷惘。

 

  ——後悔了?

 

  喉頭滾了滾,輕笑如銀鈴。粉色唇瓣微微開闔,碎音混雜入風中,彷彿低低傾訴著:不復歸、不復歸……

 

  一夢既醒,晨光明媚。

 

  倚坐於敞開的窗邊,沐浴在暖陽之下,男子單手支頤,長睫顫動,緩緩睜開燦若明星的黑眸,神情恍然飄忽,許是在回味方才的夢境。抓緊這個空,窗外枝頭上停駐的鳥兒,撲扇翅膀,飛至木檯上輕啄他的腕。

 

  他下意識地攤開手心,好讓雀鳥跳上來,就在羽毛接觸手掌的那一刻,噗地化作一陣青煙,靄靄而去。

 

  閉目消化了一陣子的他,再度睜開眼時眸底一片清澈,喜悅凝成純白綻放的笑花,靜靜掛在那張過分美麗的容顏上。

 

  素腕一翻,手上頓時出現了一個青玉小匣。微涼的纖指撫上那略帶冰冷的玉面,以及微淺的浮凸,喟歎不自禁地逸出口。

 

  苦待了無數個晝夜啊!我終於能夠去見妳了。

 

  而這一次,他將……

 

  ※ ※ ※

 

  真該死!

 

  耳裏聽聞刀劍鏗鏘與喝罵的趙寧心暗生怒瀾,手上青面錦扇有一下沒一下地開闔,彷彿這般就能將車外埋伏的刺客全數殲滅,也省得這段返國之途為了這群不速之客耽擱再耽擱。

 

  若問事由從何而起?趙寧心僅得默然沉思。

 

  是昨兒個客棧的夜襲——那批人沒料想到她慣於在入睡前熄火沉思,最後被雲飛收拾扔入井底——抑或者是三日前遣人在茶水裏下毒,卻被她嗅出不對勁,反灌那喬裝小廝的刺客毒茶之時;還是更早,七日前、十日前……

 

  明的不行就來暗的?無名由於恭國做掉他們,索性在恭湘邊界派刺客暗殺是吧?好你個恭王,真連一個活口都不留!

 

  遏止了思緒繼續於上頭打轉不休,朱唇微啟輕喚:「雲飛。」

 

  「小姐。」

 

  抬首覷了這名自家忠僕一眼,趙寧心勉強掩住瞳內的不耐與火氣,冷下聲線。「去,外頭若敵得住,靜觀;若不敵,出手。」話下另有一層意則是別給人見著了,但即便她不說,熟知她脾氣與想法的雲飛也知曉幾分,因此僅一個頷首就如矯龍般縱身而出,連影都捕捉不住。

 

  雲飛心細,自有分寸,擔心無虞的她自又回想起從恭返湘時,那說好聽是搭檔,難聽點是扯後腿的牛皮筋同己所言——

 

  「寧心,眼下我尚未能返國,雖說聯攏恭朝官之事已成,然而我的任務卻還未了結……如欲恭國垮台,單憑湘一己之力,就好比家犬對象,雖可傷其皮毛卻無法真正噬其骨血,倒楣些甚至讓象一腳踏死,但倘若是一群長滿利牙尖爪的獒犬,那麼就算是猛虎也難不保被瓜分剝皮。」

 

  所以你要找的便是那群「獒犬」?這句話她沒有脫口,只淡淡地問:「你的把握?」

 

  他笑得高深莫測,儒雅的俊顏昭顯英氣,經法術變換過的墨瞳更寫滿自信。「不多不少,正好七成。」

 

  於是他揮揮衣袖,在第一天上路時便啥也不帶地將自己徹底改頭換面,縱身單騎,徒留一座空車輦隨行回湘,用以盜人耳目,並撂下一堆爛攤子讓她收拾。

 

  要去哪兒,她沒追問,或許心下仍是信任地,不論他表現得如何輕挑如何浮誇,甚至是玩世不恭的公子哥樣,那骨子裏透出來的陰險狡獪是做不了假的。他很有機心,這倒是真,只要不大意不輕敵,相信世上鮮有人奈何得了他,遑論他武藝高超,身家段子練得實,又使得好劍法,應該不會輕易敗陣。

 

  嗯……應該。

 

  正當趙寧心從沉思中回神,卻發現車外靜默無聲;打鬥不知何時已止,一股熟悉的壓迫感冉冉朝內逼近,讓她的心臟猛然一收,瞳孔驟縮。

 

  這,難不成是……

 

  猛一攫住腕上神鎖,她恨恨地咬緊下唇,口舌間嚐到一絲血腥,終於來了嗎?饒是她如何藏匿蹤跡,消弭身上神界氣息,做得如此多,還是躲不過搜捕自己的天兵神將?

 

  妄想奪去她的自由,可笑!雙眸一瞇,趙寧心陰沉著臉跳出車廂,放眼望去身子卻驟然一頓。

 

  場面十分詭異,碧草蓊鬱的林子內,徒存意識清晰的二者僵持不下。

 

  離馬車百步之遙的,是個約莫十歲的男童,身著一襲金黃繡銀紋的寬大道袍,相稱著左金右銀的眸子古波不興,渾身盡是老練與沉穩;比較之下雲飛反倒有些揣揣不安,或許是沒料到來人莫名地干預,他的氣息略粗,擺開架式護在車前,雙眸瞬也不瞬地盯著對方,大有只要對方一有動靜便出招的心意。

 

  ——橫倒遍地。

 

  無論是恭王派遣的刺客、自家護衛皆坐或臥於地,身上無明顯外傷,卻是被法術魘住了,不得動彈,那麼……趙寧心將巡視四周的視線收回,輾轉至這名不速之客,的確有類似神界眾神的氣息,卻不全然相同,甚至帶點妖氣?

 

  這到底是啥?

 

  「小姐……請您離遠點,這傢伙……很不簡單。」察覺主子的氣息,額沁冷汗的雲飛出聲提醒。右肘微微抽痛,那是他在方才觀戰時,發現敵我雙方中術倒地,在查出施術者後轉念下貿然襲向那藏匿枝葉間的黑影,卻未料到對方身手也如此了得,一時大意所致。

 

  可等他瞧明了那黑影的相貌,不免大吃一驚,困惑為何實力如此高強的會是個孩子?雖然部分非人者可隨意更換外型,不過鮮少有人願意變成個孩童樣,那在以弱肉強食為準則的各界是個不成文的禁忌,甚至是懦弱卑鄙者的表現——被視為利用同情心榨取所需!

 

  趙寧心打量了會兒,發現對方並無惡意,罔置自家下屬的警告,兀自向前冷問:「你是誰?」

 

  男童抱拳恭敬地一揖,平板的聲調令人不禁聯想到和尚念經。「在下名琊靖,敢問是趙寧心趙姑娘?」

 

  挑眉,趙寧心只覺可笑,明明態度上已肯定她的身分,何足裝模作樣多此一問?她嗤哼。「為甚麼攔車傷人?」

 

  琊靖並未答腔,從袖中掏出了一封信,才徐道:「少主特令在下遣信而來,交予趙姑娘。」語罷將信疾射,那薄薄一紙信居然如袖裏飛箭似筆直衝趙寧心而去;但見她身形未動半紋,雲飛即抽手把之攔下,恭敬地遞給主子。

 

  接過信的趙寧心並沒有當下拆封,目光灼灼地望著他,似在思量甚麼,半晌才問:「你家少主為何人?」

 

  「少主名諱尊高,不是下屬能提得的。」

 

  她擰眉。「『他』與神界有關?」這懷疑是從他身上隱約的神界氣息推測而來。

 

  「是也非也。」

 

  這是啥鬼答案?雲飛瞪圓了眼,頗不滿意這樣的回答,琊靖卻搶先一步開口:「少主口傳,同意與否,並不重要,機會是否留得住,端看您如何抉擇;又道:暫且無須擔憂『上頭的』。」

 

  他果然知道!握緊扇子的手微微顫抖,一瞬間「滅口」兩字於腦海裏倏忽即逝,可理智告訴她即便是殺了他又有何用?他背後的那人才是真正的掌事者!

 

  咬緊銀牙,趙寧心終是鬆開了扇;不是怕樹敵或苦戰,而是堅決不做無意義之事!「上頭的——你又如何能肯定?」

 

  依舊沉穩的語調,那教人詭譎的金銀妖瞳中首次閃現某種波紋。「少主自有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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